國寶級大詞家(上):慎芝與他的〈最後一夜〉
文︱陳煒智 金色晨曦藝術總監(自由撰稿人,電影史研究者,亦為編劇、作詞、導演。2018年甫獲頒廣播金鐘獎最佳藝術文化節目主持人獎。)
回想自己投身中文音樂劇的創作工作,前前後後也差不多有二十年的時間,然而,每次聽到有同行高聲抱怨「好難用中文寫歌」,或者聽見歌者、演員跺腳大嘆「中文最難唱了」,總讓人不禁莞爾。
之所以覺得「中文難寫」、「難唱」,應該是發言者對這個語言太陌生的緣故。尤其,在致力用「歌」來「說故事」的過程裡,少了可以學習的範本,聽到、看到、讀到、學到的都是其他語言的創作,輪到自己要寫、要唱、要演的時候,難免捉襟見肘,施展不開。假如有好的中文創作範本可供參考、分析、品味和享受,我相信這門藝術一定會有更多新生代的創作者和表演工作者,願意徜徉其中。
中文流行歌曲自1920年代後期至今,已經發展九十多個年頭,如果再上溯到近代的戲曲、歌謠,歷程更久,傑作更多。另一方面,我們若以中日戰爭為一指標,在戰時、戰後,中文流行歌曲的發展來到巔峰,影響所及至少四十年,也就是差不多到1980年代中後期,都還能看到這種兼具敘事、抒情的「說故事」美學,在一首一首的歌曲裡怡然生長。
聚焦在文字、歌詞創作上,最重要的詞宗有幾位,李雋青排名第一無庸置疑,能編能導的陶秦大概排得上第二,產量多多的陳蝶衣影響亦深,至於台灣,當仁不讓的絕對是《群星會》的幕後重要推手——慎芝。
慎芝與關華石夫妻檔
慎芝本名邱雪梅,客家人,生於台中,隨家人遷居無錫,後定居上海,於滬求學、成長,直至戰後返台,1949年進入廣播電台工作,以「慎芝」為筆名,次年她於餐廳聽見音樂家關華石的小提琴演奏,留下深刻印象,不久後升任電台播音主任的慎芝,在工作崗位上正式結識來開設節目的關華石,慎芝應試歌星,當場錄取,成為節目的基本演唱班底。
1951年,慎芝與關華石結婚,夫婦二人遊走各電台開設歌唱節目,逐漸累積起知名度,1962年台視開播,他們應邀製作台灣電視史上第一個電視歌唱節目《群星會》,一直到1977年停播為止,共計15年之久。在《群星會》持續播出的這段期間,不但捧出許多新的歌星,慎芝也持續發表歌詞作品,由於她精通日語,中文底子又好,不少日文歌曲經她譯寫、填上新詞,傳唱程度更勝原曲,美黛唱紅的〈意難忘〉,余天唱紅的〈榕樹下〉,都是慎芝手筆。
與此同時,關華石也沒有閒著。除了收學生、教唱歌,他還接受當年蒸蒸日上的「歌廳」老闆之禮聘,組織十餘人的樂團,投身歌舞劇演出。1966年1月台北市新生戲院大火,之後重建,1968年初以「新聲」之名重新揭幕,電影院底下的空間便增設擁有機關舞台的夜總會,以「麗聲」為名(英文名是OSCAR,樂隊叫『奧斯卡大樂隊』),於1968年5月隆重揭幕。
麗聲大歌廳在開幕之初最吸引觀眾的就是它接連推出的大型歌舞劇,《夏威夷之夜》、《人生的路》均受好評,夏心、婉曲合演的《蝴蝶夫人》更在1968年的8月夏日轟動一時。這些歌舞劇原則上多是以簡單的故事,編成約為40、50分鐘至一小時左右的劇本,穿插的歌曲亦多以現成歌曲填上新詞,歌廳簽下的歌星是領銜主演,若要堆疊場面,則會另聘舞蹈團體。
以麗聲歌廳為例,為了《蝴蝶夫人》的演出效果,它特地增加了美麗的日本櫻花山水景片,襯托〈櫻花樹下〉的歌曲,觀眾反應十分熱烈。也因此,麗聲乘勝追擊,在關華石的領導下,再接再厲,於1968年的10月初隆重推出《南太平洋之戀》,故事描述南太平洋美麗小島,女王頒定嚴格禁令,不准與外界有所往來,孰料兩位青年攝影師闖入仙境,與二公主、三公主談起戀愛,大公主妒火中燒,奔往告密,以致兩位帥哥被送上火刑架;在公主們的懇切求情之下,女王終於恩准赦免,有情人終成眷屬。
兩位攝影師由當時剛在歌壇竄起的謝雷、青山分別擔綱,火刑一場,舞群恐怖狂舞,更有「黑光劇」效果,在一片漆黑的劇場裡,女舞者身上亮起猙獰鬼臉,奪人目光。歌之外,舞之外,麗聲歌廳不惜工本,灑幣提升舞台機關設備,有電子火山爆發,有電腦山谷瀑布,全劇即將邁向大團圓的美滿結局之前,舞台上還平空出現兩道七彩噴泉,汨汨暢流!
《南太平洋之戀》狂滿一個月,麗聲再推青山、婉曲主演的《魂斷藍橋》,觀眾依然趨之若騖;關華石領導「麗聲」約莫半年之久,為它打響了招牌。來到1969年,麗聲後繼有人,他和慎芝的事業重心也逐漸轉向別處,先是《群星會》由黑白轉向彩色,立下台灣電視史上另一個里程碑,繼之於1971年,關華石任職台視訓練中心的歌唱班主任。
1982年,慎芝與關華石的愛子在學校突然昏迷猝逝,年僅15歲;次年,罹患肺癌多年的關華石於家中去世,享年71歲;慎芝當年只有55歲,在事業發展等各方面都還處於能力最強、最應該有所表現的盛年。她在台視為關華石籌拍《群星會》紀念節目時數度淚崩,但也因此,昔日開枝散葉的所有大牌歌星,才有這個機會重聚一堂,用歌聲獻上對關華石,乃至於對停播多時的《群星會》,最深摯的懷念。
這次的紀念節目,某種程度上起了一個「承先啟後」的微妙作用。它出現的時間點是1983年5月,這正是文化界、電影界、流行音樂界,一切的一切都「風起雲湧」而激盪不已的高潮點。在這麼多新穎的、勃發的、銳氣蒸騰的全新「浪潮」裡,懷念《群星會》、懷念關華石,顯得既不合時宜又無比重要,它帶著我們停下一個晚上的腳步,回顧過往,望向未來。
慎芝在1988年3月,因高血壓藥物不適引發心臟病逝世,年僅60歲,以現在的眼光來看,仍然是大有可為的樂活年紀。儘管如此,她在關華石逝世的1983年到1988年的這五、六年之間,留下的詞作,幾乎每一首都是擲地有聲的曠世傑作。由1984年的〈最後一夜〉開始,1987年連續發表的〈玫瑰人生〉、〈今夕是何夕〉、〈還君明珠〉,還有1988年在她逝世之後,由滾石唱片正式發行的潘越雲《情字這條路》專輯,主打歌〈情字這條路〉即為慎芝遺作,這也是她發表千餘首流行歌詞之際,唯一傳世的台語歌曲創作。
往事有誰為我數?空對華燈愁
關華石與愛子在一年之內相繼離世,對慎芝的打擊可想而知有多麼巨大。1984年初,她收拾眼淚,應名作家白先勇的邀請,為影壇喧騰已久,文化界更高度期待的文學電影《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撰寫主題曲歌詞。
這首歌曲由青年音樂家陳志遠譜曲,慎芝作詞,根據電影劇本的安排,歌曲落點是在電影結尾之前,也就是金大班在夜巴黎舞廳的「最後一夜」,她收拾好細軟行李,準備離開之前,目光瞥見舞池邊上坐著一個白淨後生仔,不經意勾起昔日記憶,想到她在縱橫上海百樂門、艷冠群芳的全盛時期,竟然獲得一位青年男子獻出最珍貴的真愛和最純潔的初夜,已經準備開開心心嫁作陳董事長續弦夫人的玉觀音金兆麗最後一次動了凡心,倒貼小白臉,拉著年輕男孩滑入舞池,三拍子的慢華爾滋幽幽響起,歌女在台上唱著「良夜有誰為我留?往事有誰為我數?」金大班貼著青年,嘴裡低吟著步伐:「一二三……一二三……」
這首歌曲是整部電影最終場畫龍點睛的立意與精神所在,不僅是原著白先勇、導演白景瑞,對此無比重視,就連參加演出的金大班姚煒、飾演昔日白淨書生戀人的歐陽龍等等,也都希望學唱,以便將來宣傳期可以協助打歌、打片。
原先,規劃在台上扮演這位飽經風霜的歌女的,是《群星會》舊時故友、艷冠群芳的低音磁性歌后冉肖玲。
冉肖玲艷麗的外貌與她低沉、略帶沙啞的磁性嗓音,反差甚大,不管在電視或在歌廳裡,都擁有極高的人氣。她最富盛名的超級金曲〈藍色的夢〉,由國寶級的作曲家曾仲影譜曲,也是慎芝的詞,還記得怎麼唱嗎?「昨夜的一場藍色的夢,夢中的一切已朦朧……」「雖然今朝夢已成空,隨寒月一去無蹤,但願今夜夢裡重逢,讓我倆再傾訴情衷」。
標準的慎芝筆法,閨閣氣質卻不刻意賣弄脂粉味道,保有獨特清雅的秀麗本色,不吊書袋,不擬古,不做態,平平靜靜的白描、直述,與「路邊一棵榕樹下是我懷念的地方」、「藍色的街燈明滅在街頭」、「和你繞過小路彎彎,情人山坡看斜陽」、「啊!誰在唱呀?遠處靜靜傳來,想念你的,想念你的,我愛唱的那一首歌」……與這些耳熟能詳、琅琅上口的時代歌聲,系出同源。
只不過,冉肖玲彼時旅居海外,最終協調不成,劇組只得放棄邀請她加盟為《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點睛獻唱,這首定名為〈最後一夜〉的歌曲,最後交到了蔡琴的手上。
蔡琴走過校園民歌,走過〈恰似你的溫柔〉、〈抉擇〉,也走過「天水樂集」的〈一千個春天〉,更潛身進入懷舊歌曲的領域,翻唱國語老歌,唱出屬於自己的新生代詮釋。〈癡癡地等〉、〈落花流水〉之外,最具代表的恰好也就是當年由冉肖玲唱紅、慎芝作詞的〈藍色的夢〉。
〈最後一夜〉的歌曲定了由蔡琴錄音,當時正逢情變的她,在讀畢歌詞之後幾度克制不住,練唱也哭,錄音也哭,甚至哭到泣不成聲,連音準都飄走了。
蔡琴的淚水沒有白流,《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電影也定了由她特別客串,一襲白紗衣,雙腳合攏,怯生生地立在歌台之上,與電影前段神采飛揚的托懿芳等前輩歌星的雍容大派,自然畫出區隔。當屆金馬獎頒獎典禮,也由蔡琴登場獻唱,她一改以往民歌時期的眼鏡書院女造型,以都會輕熟女的形象亮相,令自己的歌唱生涯再造新高峰,慎芝與陳志遠也雙雙拿下當屆最佳電影插曲獎。只可惜當年呼聲極高,甚至親自擔任典禮主持人的姚煒,在最佳女主角的項目敗給了楊惠姍。
1984年6月30日星期六下午,電影《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在台北市社教館舉行盛大的首映典禮,蔡琴演唱的〈最後一夜〉在會場中反覆播送,迎接自四面八方光鮮蒞臨的文藝界、電影界人士。
一個月後,1984年8月5日星期日,《聯合報》的聯合副刊上,登出由慎芝親作的紀念文章〈夜未央〉,以〈最後一夜〉的歌詞為經緯,全文以「往事有誰為我數」破題,以「哭倒在露濕的台階」做收,密密織出自己對於丈夫關華石以及愛子的深切思念。
或許,我們可以把這首歌曲和這篇文章,看做是慎芝振作精神,願意重新出發的一個重要轉折。當然,吾人並非親戚密友,東猜西探也只是捕風捉影,還是聽歌、品詞,細細鑑賞慎芝帶給我們的美好與感動,這些情感的累積和流淌,才是最真實的。
回到《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也虧得白先勇和白景瑞導演的設計。電影演到金大班結束了她的情、她的慾、她身為女人最後的一點想望,回到夜巴黎舞廳的化妝間,手邊一瓶年輕男友贈送的巴黎香水一個不小心,全部灑落在桌面上。她怔了一會,拾起空瓶,「匡」的一聲扔進垃圾筒裡,不要了。
就在她最後對鏡著裝之際,前台的樂聲隱隱揚起,她推開化妝間的門定睛一看,舞池裡已經儷影翩翩,蔡琴正賣力地唱著:
踩不完惱人舞步
喝不盡醉人醇酒
良夜有誰為我留
耳邊語輕柔
走不完紅男綠女
看不盡人海沉浮
往事有誰為我數
空對華燈愁
前文寫到,金大班臨走之前因為心底一時的觸動,決定「倒貼小白臉」,拉著青年滑入舞池。白景瑞的鏡頭搖過舞場,當年上海的老舞客——由雷鳴扮演,說起來,他也是《群星會》的舊人,曾經親任主持;有紀錄所載,關華石逝世後台視製播的紀念節目,仍然由他擔綱主持——雷鳴在此獨坐一旁,冷眼熱心,看著金大班在舞池裡緩緩搖擺。
我也曾陶醉在兩情相悅
像飛舞中的彩蝶
我也曾心碎於黯然離別
哭倒在露濕台階
閱讀慎芝的〈夜未央〉,再重唱這首〈最後一夜〉,每一字,每一句,都有兩重、三重、好幾重以上的畫面同時疊映。既是慎芝的故事,也是白先勇《台北人》的故事,更是白景瑞導演的電影《金大班》的故事。電影畫面閃回當年那場夢也似的愛戀,雪白的紗,熒熒的燭光,純潔的歡愉,乾乾淨淨的愛,月光照上金大班身旁如雪一樣的男子,然後歌聲隱去,鏡頭回到夜巴黎舞廳。
所有的燈紅酒綠,已經煙消雲散。雖然號稱比不上海百樂門的廁所,但夜巴黎偌大的空間看起來也是幽森魅晃的;只見金大班一人,一步一步走過空蕩蕩的舞池,高跟鞋的聲音喀喀作響。來到門前,她再回眸一望:
紅燈將滅酒也醒
此刻該向它告別
曲終人散回頭一瞥——
姚煒飾演的金大班把手中的鱷魚皮包搭上了肩,瀟瀟灑灑回頭,畫面就此凝結,逐漸淡出至全黑。唯有聲音——她那喀喀作響的高跟鞋腳步,一聲一聲,迴蕩在台北的夜空裡,逐漸隱沒,直至全部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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