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副刊的變遷史中,有一些東西消失了,不是它不好,只因時空變化,難以生存了,其中最讓我懷念不捨的,就是長篇小說的連載。
因為我自己正是從閱讀連載而開啟一天不看報紙便渾身不對勁的人生。那是國中一年級的事,每班教室都會有中央日報,每天報紙一送來(啊,我已想不起來,是工友送來?是送報生從我們教室的窗子丟進來?還是老師拿進來的?是整份?還是只有一張副刊?),我們一群女孩子立刻圍上,幾雙眼睛一起共讀角落上的連載,趙淑俠《我們的歌》(民國65-66年)。小說裡的場景是對我們而言天涯海角的慕尼黑、蘇黎世,還記得男主角是音樂家江嘯風。
據說民國55年聯副刊出翻譯小說三浦菱子的《冰點》,讀者反應空前熱烈,連載完後出書,初版二十萬本,三天內搶購一空,冰點成沸點,蔚為出版界奇蹟,便是今日聽來,也讓人激動。《冰點》我才出生,瓊瑤《煙雨濛濛》我沒趕上,楊子《變色的太陽》,高陽《李娃》、《風塵三俠》、《少年遊》……我全沒趕上。估計都是我國中時期吧,學校怎沒訂聯合報?不然我一定搶報。不過,那些長篇連載作家與編輯之間的故事卻是聽了一些。
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是高陽與主編瘂弦的故事。據說高陽好酒,酒一喝,不知今夕何夕。副刊到處找不到人,拿不到稿,連載只得暫停一日,第二天一早,聯合報所有的電話都在響!怎麼辦呢?瘂弦的辦法是在聯副弄張專屬桌椅給他,每天把他押到副刊來,要喝酒就供酒,只要他肯坐著乖乖寫稿。那是什麼樣的年代噢?
我趕上的兩大報連載是金庸,在聯副的《連城訣》(民國68年),在人間的《倚天屠龍記》(民國69年)。之後印象最深刻的連載閱讀是蕭麗紅的《千江有水千江月》(民國70年),都在我的高中階段。這養成我離家上大學後,吃緊的生活費裡,從不吝惜保留訂報的習慣,通常是中國時報和聯合報每學期輪流訂。我在宿舍寢室門上掛一個漂亮的信插,送報人每天會把報紙放進我的信插。現在只知用Line、臉書聯繫的孩子,可能不知道什麼叫「信插」?
那麼連載是何時沒落的呢?台灣副刊眾多,我無法明確指出具體的時間點。我剛進聯副不久,聯副還曾連載過沈寧的《嗩吶煙塵》(民國89年),連這篇名都是我擬的(作者原名《母親的故事》);自由副刊連載過《燭光盛宴》(民國98年);近年人間副刊與外界合作的電影小說獎,也還連載得獎作品。但這都不是常態,且只能節選刊登,而與當年讀者為了追讀連載每天等報紙的時代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
不是作品不好看,我對副刊不再輝煌是因為「現在作家的作品不如以往」「文章不好看」這類說法,深深不以為然;我也常碰到新聞同業對我說類似的話,可是就我所知,說這些話的人,他們早已離文學甚遠,只記得自己文青時代的美好。
連載的沒落,最大的原因,一是讀者閱讀習慣的改變,二是副刊版面的限制。在民國七十年代以前,資訊單純,不若今日眼花繚亂。那時人們對報紙依存度高,有一好看的連載小說,便能勾著讀者的心,追隨守候;而今日資訊管道之多,花樣之繁,實在不必贅述。
至於版面的限制,以數字說明便一目瞭然。七十年代的聯副,每日整版可納一萬餘字,逐漸地,字體、間距放大了,圖像的地位、設計的美感重要了,如今的聯副每天不到五千字,年長的讀者,仍然覺得字不夠大,讀得吃力呢。我們現在拿出以前的報紙也頗吃驚:以前人眼力都這樣好?只能說,那時候的人,就是這麼「耐煩」。趨勢一形成,便不可能倒帶,那樣文字緊實的版面並沒有不好,我自己也是那麼讀過來的,可是如今再如此編版,現在人誰要看?當全版不到五千字,設若再有一個每天固定八百、一千字的連載,那便是詔告天下,所有四千字以上的稿件都不必投來,如果恰好還經營一些千字左右的小專欄,那就連一些小短文、詩也擠不進來了。也才會有作家如此誤會:「聽說你們現在投稿規定不能超過兩千五百字?」我自己是寫作人,深知作品的長度是依它自己的生命長成的,除非是企畫專題,否則不可能要求作家削足適履,也未曾提出過這樣的字數上限。
連載,對投稿者來說,排擠效應實在太嚴重,就一個開放的文學園地而言,我認為總須顧及比例原則,尤其今日副刊已所剩無幾,文學雜誌是中長篇較為合理的去處;有時出版前,在副刊節選精彩片段刊登,然後請讀者直接找書一氣呵成地讀,是不得不然的權宜之計。
長篇連載,可以確定的是,已在我手中從聯副消失。不止小說,上萬字的長文、報導,除非特別精彩,或是熱門話題,否則多半也只能「婉拒」。曾因此得罪過作家,自己則耿耿於懷,非常難過。到如今,終於可說是債多不愁了。
※本文摘自宇文正《文字手藝人──一位副刊主編的知見苦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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